
用报纸遮掩着的屋顶,透下一圈一圈黄色的水渍,像是包裹着一个久未出生的人,也像是包裹着一团死寂。
在天主教的信仰中,周日是参加弥撒的特定日子。堂内传来神父咿呀的宣讲,四方墙壁上游走着外国画,礼堂中间跪立着参加弥撒虔心祈祷的人,这些人时不时随神父的尾声应和着。
楼梯的拐角乱窜着几个孩童,我站在台阶上比对着阶下的信众与头顶快要坠下的污黄。难以听清的众口吟唱,像是要在这场集会中接引某种未知的事物。屋顶这片用报纸虚掩着的渗着怪异污黄的凸起物愈发向我袭来。
西方的建筑挺立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,与周遭的砖房、土房相比,显得格格不入。
梁镇的街道,一遇赶集便会水泄不通。透过玻璃窗往外看,院墙外摆满了四里八乡来镇上赶集的人的自行车、摩托车。路上还行着三轮车、驴车。
土房的门内对着镜子坐着一个正在染发的女人,是我的奶奶。双耳挂着护具,围着披肩布,用着类似于牙刷的器具,反复沾取焗油膏,仔细的刷黑每一根外露的白发。等染完头发,趁着日光戴上塑料袋,笑盈盈地端着凳子靠在院墙上,烘一烘刚染的头发。
不时从院外走进来人,有的提醒照看车,有的则是乡下来的亲戚。这些亲戚将集上刚买来的货物寄放此处,攀谈几声,又笑着走出去,继续去集上挑拣东西。
集上行人络绎不绝,拥挤中互相摩擦着朝前涌动。货摊的喇叭传出喑哑的叫卖,和着戏台飘散下来的尖声哼唱。鸡鸭从尼龙袋子里探出头,衔着满嘴泥沙费劲地嘶叫。一旁的羊群拉扯着套在脖子上的缰绳,惊恐地看着已被开膛破肚的同类。倒挂在铁杆上已被宰杀的羊,从内腔蒸腾出留存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热气,渐衰的心跳鼓动出周身的血液,混在地面的黄沙中。对侧卖鱼的人,用一把尖刀刮洗手中上下翻飞的鱼,飞溅的鱼鳞,映着午日刺目的光,翻转出最后一抹亮丽的虹。牲畜的死去,是为了填饱人的肚子。
此时,院内厨房里也忙碌着一个身影,忽而紧着围裙到上房取碗碟酱料,忽而站在院落里驻足呼喊。伴随着油烟阵阵,奶奶端出许多碟菜来,还会顺嘴说,“去叫你爷爷”。这句话像是开饭前必须有的仪式。

未生锈的铁皮包裹着的木门缓缓被推开,一位头发茂密且端竖着的老人走进房间,坐在朝阳的沙发前。大理石茶几上摆着的几道菜,在几声咂巴筷子后,竟被服服帖帖的互相覆盖在一起,规规整整,没有了刚出锅时的模样。这是爷爷饭前的仪式。
我与奶奶平常的见面,只是在节假日,在我初上高中之时,这种见面多了起来。奶奶在炕上端坐着,看见放学回家的我,脸上又挤出那抹笑盈盈,眼睛透出欣喜的光。只是没有儿时,一把将我拉过去,留下一个湿漉漉地吻的情景。奶奶鼻子下方因为上火结痂着两竖红,但不影响吃饭,也不妨碍说话。
未隔几日,再次见到的奶奶已没了那日的神情,枯黄的皮肉中镶着散发不出光的眼睛,坐在床上盖着被子,只是不停地呜咽着。偶尔几阵肢体上的发泄,也不说话,也不会识得我的到来。寒冬的风敲击着玻璃窗,眼前的高楼遮挡了冬日的阳光,即便开灯也觉得屋内很暗淡。
后来带着奶奶奔赴到市里的医院。医院的巷道狭长而幽深,玻璃窗折射进来的光,被夺去了近一半的鲜活,透在地面上的光柱,清冷、枯黄,就像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。我坐在廊内的长椅上环顾周围,等待着去上厕所的奶奶。许久,仍不见奶奶出来,我起身走进去,推开门,只见灰黄的厕所门后躲藏着一位提不起裤子的老人,黄白的头发散乱在被泪水浸湿的颧骨上。只是不说话,呆呆地立在那里。
深夜的急诊室,没有外界的沉寂。病床上翻腾的少女,在癫痫的控制下,难已平静。医生的手,护士的手,父母的手,缚在腰间的绳,腿部的绳,一切外力都在施压。这一切被我尽数看去,也被一旁的奶奶尽数看去,她侧过脸去,满眼无措,只是躺在那里。
辗转又回到了县城的中医院,母亲带着我去看望奶奶。病床上躺着的老太太,在我开门的瞬间,翻转过身来,带着一脸的惊恐望向我,在确定是我后,又翻转过身去,没有说话。好像在等待什么,又好像害怕什么的到来。
学业的推动,让我对奶奶的病情知之甚少。一日在学校吃完午餐,进入教室,还没有什么人,待我坐到座位翻开书本,此时门口来了高大但瘦削的舅舅,牵着弟弟。舅舅是要跟我说什么话,我只觉听后,满脑的轰响,轰响声夹杂着蜂鸣。
往日的土墙边笑盈盈的焗油的老太太已经不见了,砖房后显立着白色的袖褂,白色的花,白色的匾。我寻着直铺到屋内的地毯,对着火盆前的冰棺磕了三下头。白色的袖褂也随即穿戴到了我的身上。透过冰棺的玻璃盖,我望向躺在冰棺里的奶奶,没有表情,只是躺着。
生病了,去看医生,看了医生,人还是会枯弱,枯弱到没了生机。人的逝去,剥离出一大部分忧伤。
出殡这天,来吊唁的人也愈发的多了,盖在奶奶身上的红绸布也愈发厚了。
站满人的院里,举行最后的遗体告别仪式,我前面的小姑眼里噙着的泪水不自觉地滑落,嘴里念叨着最后的不舍,她用手捏了捏奶奶的鼻子,纠正着不该有的错位,最后一次触摸。
又一次踏进镇上的天主堂,这也是奶奶最后一次到这里,我们亲近的人跪立在那里,听着神父的祈祷。我没有去楼梯间的拐角,想必屋顶的那团坠物已经消失了吧。
从坟上往回走的路上,奶奶的照片贴在我的前胸。马路对面遇上了三位老人,她们想看一看奶奶的照片,我便拿给她们看,她们一边看一边顺手掏出兜里的方巾,又将眼角擦拭了一遍。

作者简介:闫江,西固镇初级中学语文教师。教育格言:教育就是看到美并将其无限放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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